13.
明楼深夜接到明诚电话。
他睡的浅,屏幕一亮就将手机摸在手里,到接通不过几秒时间。
他将耳朵贴近听筒,等了很久也只听到刷刷的电流声回荡在午夜。
“大哥。”明诚喊他。
“嗯。”明楼应,“做噩梦了?”
明诚不说话。
“我去看你?”明楼起身要换衣服。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我,靳言,三个人跪在祠堂,父亲要我们纹身。”明诚突然开口。
“明家家里人黑道的标志。你和靳言都有,但你却不让我纹。”
“你说大姐和明台都是白的,干干净净,你要我也一样。”明诚声音很轻。
明楼握紧电话。
“现在靳言人在国外,你早把他支开的,是不是?”
“阿诚…”
“家里还有谁有连我都不配得到的纹身?….何至清?是他吗?”明诚声音毫无波澜。
明楼无言。
“可惜办事不如薄靳言利落,留下活口。”明诚冷哼一声。
他对明楼身边这枚棋子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敌意。
“他何德何能,值得你亲手给他打上标记?”
“我没做错。”明楼自知明诚会打这通电话就说明他已经有了十成把握。
他只能摊牌。
“太子怎么会做错…?就算错了,你也会说那是为了我。”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凄凄惨惨的笑声,更像呜咽。
“阿诚。”明楼唤他。
明诚声音忽然变得清醒又冷冽。“那批军火是你放进伊谷春家的。”
明楼被他话里的寒意激的醒了神。
“是。”他只能答。
“所以整船军火从头到尾都控制在你手上,连梁仲春也是,根本与谢家无关,又或者梁仲春与谢弼的关系都是你一早安排好的。”
“是。”
“他人在哪”
“昨天在美国落脚。明家早年欠他的,借这次一并还清。”
没有人枪口逃生还想做一辈子黑道,他还的是明诚父亲的债。
“难怪明爷从头到尾都没问你军火和梁仲春的事。”明诚只说。
明楼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微微皱眉。
质问还在继续。
或许不算质问,明诚只在梳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他没亲眼看到梁仲春的死,这是明楼给他设下的障。
他因明楼而看得清看不清的,全被一个纹身引出迷雾。
“第一个在警署杀人的内线是谢玉的,为了保他儿子。第二个告发伊谷春的人恐怕还是你安插给谢玉又被他安进警署的内线。”
明诚当真不让他失望。
明楼心里反倒轻松下来。
“审过他了?”
“我只审你。”明诚咬牙。
“审我?你要送我进警局?”明楼向后一靠,跌进松软的枕头里。
明诚不答。
“辛小丰树敌太多,即便真查到你身上,你也不过顺手除了一个丧家之犬。可你埋了那么多线,为的就是等他一死,将局面全部控制在你的计划里。你甚至借这一次连动谢玉的口实都有了。”明诚喃喃。
“可我没想过你会为了伊谷春要动九龙,我也没想过伊谷春会死。”明楼叹气。
百密一疏,算错一个情字。
“你没想过?你为什么不直接要了辛小丰的命?你从那批军火就开始了!你逼我和伊谷春互相怀疑,即使伊谷春不死,我俩以后也没法继续做兄弟!”明诚一叠声质问,再也顾不了什么表面的平静。
“你拿他当兄弟,他拿你当什么?!只要你动辛小丰,他随时就会和你撕破脸!”明楼也恼了。
“我可以不是你的左膀右臂,但你把我都算在里面,你又拿我当什么了?!”
“你是我弟弟。”明楼厉声。
“可你为什么要杀我身边的人?!”
“不杀干净辛小丰,你拿什么服众,你的位置坐得稳吗?!”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
良久,明诚小声问他。
“大哥...我坐不坐得稳,真的那么重要么?”
“重要。”明楼咬牙切齿。
“你一手遮天,也那么重要?”
明楼愣住了。
他听到明诚那边极微小的一声叹息。
“我猜你想不通伊谷春为什么会死,我也一样。直到杨自道告诉我,谷春回家前他们见过一面。他告诉谷春是明家人杀了辛小丰。”
“谷春临走前要杨自道什么都别说。他不想我知道。”
明诚说的很慢,像是刚才一番质问花掉他所有力气。
“他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以前是为了辛小丰,现在却也算上了我的份。”
“我去找你。”明楼听他语气不对。
“你说的对,你是我大哥,你什么都没做错。”
明诚挂了电话。
邢峰早上见到明诚时很意外。
他脸色很差,邢峰担心,打算问问要不要帮他请假。
结果话没出口就给陆启昌拦住了,还冲他摇头。
邢峰瞪他一眼,“你知道我要干嘛?”
“我不知道谁知道?”陆启昌给他一罐咖啡,“别管他,他自己能行。”他看看明诚,补了一句,“况且他还有太子呢。”
不过过了个年,O记格局就换了天地。
逝者已矣,如今余匪已清,C队伊sir的案子就算查清栽赃也晚了。
C队暂时没了头,连带原来伊谷春的得力部下一齐不得不听命明诚。明诚从头到脚挑不出毛病,更何况他表面足够清清白白。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清白的。
明楼将他后路一刀劈断,办得滴水不漏,谁都怀疑不到痛失挚友的明诚头上。
只是他几乎连明诚也瞒了进去。
明楼没来找他。明诚也没在等。 只是一夜未眠。
他被大sir言阙叫去喝茶。
“我知道你和谷春一起毕业的,节哀。”言阙拍他肩膀。
明诚没说话,他如今神魂不定,领带不打,大sir看了也没管他。
“王天风说你要管这案子,我看至多批些抚恤金,听说他家家贫,老爸还在长洲。不如你给他带回去。”
明诚知道他这是要给自己放假,摇摇头。
“四大的事,我管不着。”他是真的查不下去,只能干脆推了:“我爸呢?”
这话题转的又臭又烂。
言阙表情奇怪的看他一眼,“你爸你来问我。”
明诚撇撇嘴。
“他最近有事在忙,你管好你的O记。往前看,这不是坏事。”言阙话中有话。
他是说明诚的位置如今才是对里对外真真正正坐实了。
明诚愣愣盯着桌子,“嗯。”
下班前明诚接到白久电话,他喂了一声,蓦地没了动静,整个人僵在那里,电话掉在地上。
明爷死了。
家中暴毙身亡。
明诚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警署还没动静,陆启昌和邢峰往上透过玻璃窗,只看到明诚一脚踹翻了一张桌子。两人面面相觑,直觉有事发生,又不敢问。
明诚大步流星往外走,门被他砰地甩上。
他自己开车去明家总堂口。
开的是自己那辆AM-079。
后面有十几辆大大小小不起眼的车辆,正看似毫无关联的紧紧跟在他身后。
明诚朝后视镜看了一眼,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叫你给我管赤焰,没叫你调赤焰跟我。把人撤走。”
“阿诚哥…”打头的正是飞流。
“我没事,把人撤走。”明诚重复一遍,“等我消息。”
明家已经被道上兄弟围得水泄不通。
黑压压一片人堵在门口,大佬死了,人人有自己的算盘,别说港岛以外,就是自家小喽啰也想分一杯羹。
此时见一辆警车开到门口,几个新人仗着明家地盘,上来就掏枪指着明诚。
“明爷的地盘也是条子敢来的?”
明诚下车,捉了那人的手一下枪再一劈,直接废了半条手臂。
那人倒地嚎叫,周围几个人见状围成一圈拔枪对着明诚。
“我崩了你!”
明诚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往里走。衣角给他步风带的翻飞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狠话敢放,在明家门前却没人敢真正动枪。
越往里越是高层,认出明诚来,直冲外面打手势,“把枪放下!”
“可是…”小喽啰邀功不成反被骂,不服气。
“拿枪对着少爷,你们有几条命?!”
明诚已经走到门口。
何至清迎出来,看到这情况,皱了眉头。
“少爷。”他对明诚微微躬身。
明诚只当没看见,他步子不停,抬脚进门。
何至清一直等到明诚走远才直起身对着外面众人。
“谁第一个对少爷动手?”
众人不语。即便是再眼瞎的小混混此刻也是一身冷汗。
狗仗人势,吠错了人。
何至清看到地上躺的那个,伸手拔枪。那人吓作一团,半天睁眼一看,原来方才砰砰两下只是打在身前地上。差一点就要的是他的命。
“以后招子放亮点。明家门口撒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总堂口内。
明爷去的突然,大堂还没布置。普普通通,和小时候明诚来过时一样。
明诚站在门口,一眼看到明楼。
此时明爷遗体放在正中,明楼背对门口,脊背绷的笔直,跪在那里。
明镜在旁边早就哭成泪人,明台也是一脸泪水,强忍着不哭出声。
他年纪最小,又最受宠爱,平时性子骄纵,此刻却也知道自己该长大了,抹了把眼泪去顺明镜后背。见明诚来了,喊了声“阿诚哥”,声音又有些哽咽。
明诚点头,家人的哀伤真切传递给他,使他忽地有些不敢去看明爷遗体,仿佛他不看,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人就不是明爷。
人只有在直面身边人离世时的痛苦才是真的。
他走去明镜身边,扶她去旁边坐下。
早年丧母,今又丧父。
虽说长姐为母长兄如父。手段对外再强硬,可到底是在明爷羽翼下护着长大的。如今半边残天终于塌个彻底,担子瞬间真正压在大哥大姐身上。明诚看了,心如刀绞。
明镜拿手帕擦了眼泪,捉着明诚手臂。
“阿诚啊…大姐连爸爸也没有了。”她声音哀切,惹得明诚不防跟着濡湿了眼眶。
他当年初到明家,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人家塞到他手里的他也不敢拿。等到这个家根植在他的意识之中,此时再要剥夺,是伤筋动骨的大痛大悲。
他从而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目光游移摸索到明楼,人不由自主走到旁边,陪他一齐跪下。
“大哥。”明诚唤他。手悄悄过去把他手指捏进掌心。
明楼侧脸冷硬如铁。他眼睛干燥,直直盯着前面一小块空地,像是无知无觉。
可他一双平时温热的手掌此时寒凉彻骨,怎么暖都热不起来。
明诚感受得到他心里的汹涌狂澜。
大堂灯火通明。
照不亮的外面是一片浓墨的黑,无数势力蛰伏其中,蠢蠢欲动。
明诚给明爷磕了一个响头。
“大姐,阿诚明天来给父亲守灵。”他向明镜叮嘱一句,转身出门。
他发誓要护的,留不住。
费力才惴惴接受的,随意就给天剥夺了去。
他从这一刻把无用的眼泪彻底咽进肚里。
他不要再失去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