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辛小丰死了。死在新年头一天。
树敌太多,被人砍断手脚扔进将军澳,随水漂到早上倒像是真的回了老家。
明诚接到电话时天才蒙蒙亮,拌着黑,不是个好天气。
飞流电话里说昨晚按时放了杨自道,亲眼盯着他回了住处才放心。而如今伊谷春和他都不在家,凭空消失。
明诚披了衣服出门。
辛小丰死了,最多只算大海蒸发了一滴水,连落一场雨的迹象都没有。
如今人只死了一个,剩下两个人间蒸发。
他不用长林就知道在哪能找到其中之一。
将军澳,华人永久坟场。
全香港最贵的一块墓地。
时近正午,本应烈日当空,只可惜乌云密布,再远一点就看不分明。
明诚从警署出来带飞流一路上山,他叫飞流等在外面,自己一圈一圈往上走。
这里不知埋了多少人的念想,只是远远看去石碑林立,影影绰绰并不能一眼瞧出众生生前是非对错,高低贵贱有何分别。
他最后在一块空地看到伊谷春。
只是一个背影,但明诚认得。
“还买不起,只能换块地。”伊谷春坐在那儿,自言自语似的,“没想到今年春天,他坟头的草真的要发芽了。”
明诚不知如何应他。
“昨晚我邀他吃饭,在龙景轩摆了满满一桌。我说大哥真的要带你去吃最大的饭店,他电话里笑我说搞得像践行一样。我呸他,但心里想是真的要给他践行,这顿饭过后,他就算不走我也要给他打回去。”
“可最后一顿,他也没吃上。”伊谷春站起身,眼睛草草看了周围,没有焦点。
“谷春…”明诚不忍。
伊谷春最终看向明诚的眼。
他眼神与刚才不同,藏着刀,毫无保留的割在明诚身上。
“你手上有长林,我是知道的。”伊谷春盯着他,一字一句,“谁在道上放了小丰的消息,我也清楚得很。”
“我从没想让他死。”明诚自知百口莫辩。
“但你却杀了他。”伊谷春一口咬定,“明楼没事,你却杀了小丰。”
“上任三把火,第二把就是清剿余匪,第三把是不是就要到我了?”伊谷春步步紧逼。
“在大sir面前立功,那么重要?你真以为你爬上四大,明楼就能一手遮天?”伊谷春发狠咬牙,“哦,你当然要说,是为了我好——为了让小丰不再绊着我的路——”
明诚看他。他眼里坦坦荡荡,只剩惋惜。
“你尽管去查我,我帮你查,不是——”
“少爷要帮个黑社会查清死因?”伊谷春放声大笑,在墓园里引了远处一阵骂声。他像是听不见,只恨恨逼问明诚,“真是你做的,怎么会留下把柄等我去找?”
辛小丰惨死,几乎将伊谷春逼上崩溃边缘,明诚心知他一时半会转不过弯,只想等他稳定下来再好好说清楚。
他明白辛小丰死的时间点太过蹊跷,只是死法狠绝,又真像道上寻仇,真有什么深仇大恨。
伊谷春忽地收了笑。声音显得又疲又倦。
“阿诚,我还想摆一桌酒,还在龙景轩,算是祭给小丰,你也来。”他不再拿少爷的名头取笑明诚,这一声称呼几乎将明诚拉回警校岁月。
明诚多半猜得到他的意思。
旧友摆酒,却是个刀子亮在明处的鸿门宴。
他是认准明诚有诈,放出话只等明诚来。
伊谷春神情萎靡,只剩眼里光亮的骇人。
明诚放心不下,只说好。
“走了,还有人要见。”伊谷春背对他,“别叫你的人跟我。”
明诚知道他要见杨自道。他一直看伊谷春走远,那垮掉的身影缩小成一个点,在墓园门口停了好一会儿。
明诚沿着他的路下山,走到他方才停驻的地方,发现大门两侧刻着一副联。
今夕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
他不知伊谷春想到谁。
当日夜,明诚没看到伊谷春,却等来了Gunsteam伊队涉嫌非法藏枪,于家被捕的消息。
内线告发,从伊谷春家中搜出和谢弼那批军火编号同批的枪支到他被捕不过半个小时。
伊谷春刚刚回家,即刻被自己手下反剪了双手,上了铐子。
明诚在车上捏紧手指。
他心中真真正正大乱,从神色语气中透出来,一脚踹上椅背催飞流“开快点”。
飞流看一眼明诚,咬咬牙踩下油门。
再明显不过的栽赃。没有人会把军火藏在自家公寓。
明诚自己有九成把握将他放出来。
剩下的就是揪出内奸,将整件事理顺清楚。
他需要时间。
明诚回办公室,陆启昌和邢峰看到他回来,跟着站起。
“你俩没事做?挨个给我去跑现场,查伊谷春小区监控和家里指纹。”明诚边低头摘手套边说,他还在盘算如何稳住这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明诚敢去伊谷春的鸿门宴,就是不怕他拿刀子顶上自己喉咙。
他怕的是这颗炸弹自毁。这是他没把握的最后一分。
“…..”陆邢对视一眼,邢峰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明诚没听到预想的回应,疑惑的抬头看他俩。
“要我重复一次?”
“这案子现在给上面接了去,不归O记管了。”陆启昌答得迟疑。
明诚眉毛一皱,他感到有一双手将时间点卡的分秒不差,但他顾不得太多。“无所谓,我要见伊谷春。”
“伊谷春自己说,他不想见你。”邢峰硬着头皮告诉他。
明诚听完脸色一变,手套摔在桌上转身往外走。
他心里着急,电梯都不等,从楼梯间往下跑。
只下了三层,上面一阵脚步声追来,邢峰见追不上,趴在栏杆缝隙朝下喊:“明sir!”
“什么?”明诚脚下不停。
“刚接到电话,伊谷春死了!趁上面交接,在刑讯室拿藏着的刀片切了自己动脉….”
脚步声登时停了。
邢峰声音越来越小。伊谷春的死讯回荡在空荡的楼梯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表情,看向旁边陆启昌,只看到他脸色十分难看。
陆启昌无声张了张嘴。
完了。
与此同时,邢峰听到一阵闷响,拳头重重砸在墙壁上的声音。
跟着就是一声爆发的啜泣。
只有短短一瞬,脚步声重新响起,足够坚定,毫不迟疑。
明诚一脚踹开监控室的门。
一屋子人转头看他。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屏幕前。
“回放。”
警员见他神情骇人,求救似的看向身边人。
案子竟然交上了四大,只不过来的不是他父亲,是王天风。
明诚看他一眼,转头重新看向屏幕。
“回放。”
王天风抱着手冲警员点点头。
视频倒退,重新播放。
明诚手撑在桌上,死死盯着伊谷春留在画面上的残像。
画面里伊谷春两只手握在一起藏在桌下,悄悄用或许晚上就要割破明诚喉咙的刀片划破了自己血肉。
明诚脸贴近屏幕,眦睚欲裂,几乎想探身进去将屏幕里的人一把扯出来,按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狠狠揍一顿。
然后他看到伊谷春对着摄像头轻轻说了一句话。
明诚没要唇语破译。
他自虐一样那段录像看了许多遍。
伊谷春脸色十分苍白,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解脱似的笑。
他像是知道明诚在看,隔着屏幕望着他。
送我和小丰回长洲吧。
监控室一片死寂。
“阿诚,你父亲忙不开身,交代我将这件事处理好。”王天风出声,想拍拍侄子肩膀。
只是手指还未触及,明诚背影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王天风不敢再前,生怕面前的人稍稍一碰就是满盘崩溃。
但下一秒明诚收身往出走。
“谁都别动。”明诚声音听不出一点异样。
“我来查。”
明诚一路下至车库,飞流等在那。
见他来了有些慌乱,“阿诚哥…”
明诚上车,“去龙景轩。”
飞流不敢多问,帮他系了安全带只管开车。
电话响起。
“少爷。”
“查到了?”
“如你所料,谢玉内线做的。”白久声音冷静。“人已经控制起来,等你过去。”
明诚料到谢玉的线还没断,却没想到那一批缺了数量的货原来是给伊谷春留的。
他咬牙切齿,“继续,把谢玉的人一个不留给我找出来。”
挂掉电话,明诚换一个号码拨出去。
“阿诚?”
“我要动九龙。”明诚盯着前方红灯,他眼睛早就一片通红,说不准是血丝还是眼泪。
“你疯了?”明楼在电话那边大声问。
“我要动九龙。”明诚重复。
“现在不是时候。”明楼忍怒低声劝诫,“你知不知道他和我爸一个辈分?”
“你怕?”明诚反问。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良久才问他,“伊谷春那么重要?”
轮到明诚沉默。
“我知道了。”明楼叹一口气,挂掉电话。
明诚猜他还是不知道伊谷春和自己关系。
他深信明诚将成一匹头狼,却不记得即使是狼也需要同类。
而明楼于他只能是千言万语难以形容的不可分类者。
明诚阖上眼。
他大脑那根绷得太久太紧的线随伊谷春的死变成一片空白。
他想起有次自己溜出去带了瓶酒找明楼,夜不归宿,第二天遭教官苛责,负重跑六公里。
伊谷春笑他少爷的名头也没那么好用。
他笑归笑,还是陪在旁边跑完全程。
明诚累得瘫在地上,伊谷春一身轻松,撑着腰站在旁边啧他不行。
明诚一恼,爬起来就将他一腿扫倒在地。
他老记得自己在训练室发泄浪费枪子时被个讨厌男人骂痴hi线,俩人虽然打了一架可还是不解气,他后来每次训练都把那人想成活靶子。
那人后来看到自己成绩啧啧称奇,说他大有进步不知从师哪位,明诚闷笑,不告诉他。
他在毕业前的天台上看着远方说他也有想护的人。
明诚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他看着他笑着摇头,说你是你,我是我。
那时候伊谷春还没留两撇有点好笑的小胡子,长相稚嫩,虽是痞里痞气,可说起未来时的眼神都在发光。
他总想伊谷春该如烈日当空,粗暴不屑的将世界照成一片白昼。
却忘了只要有人,日光之下就必有暗影随行。他和辛小丰,也分不清究竟是谁随着谁了。
往事历历,灼眼灼心。
画面上的男人永远定格成了一帧没有从前没有往后的电子图像。
他和辛小丰生时一黑一白,死后无碑无骨,倒也再不用分清黑白了。
明诚狠狠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迹。
他不明白伊谷春的性格怎么会选这种结局。
龙景轩。
明诚推开包间门,
杨自道果然等在里面。
一桌好菜,两个人,四副碗筷。
只是这里本应坐着伊谷春和辛小丰。
杨自道倒一杯酒,泼在地上,“猜你会来。”
“所以你也会来。”明诚拉开凳子坐下,“来杀我?像我杀了辛小丰和伊谷春一样?”明诚咄咄逼人。
杨自道却不答话,他看着明诚摇头,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笑声,眼神仿佛明诚才是最可悲的那一个。
明诚皱眉。
“我不杀你。我躲起来没赶着送死,就是留着命给你一句话。”杨自道笑够了,怜悯看他。
“什么?”明诚心中腾起一种不祥预感。
“你知不知道,杀小丰的人,手腕上纹着你明家的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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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其实是跑马地那处天主教墓场门口的。
「Quod nunc es fueram,famosus in orbe,viator,et quod nunc ego sum,tuque futurus e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