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随记

脑了一半写不下去了  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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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晚年记性不好。我总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

 

我们习惯在下午看书,我现在才得空把他原来做的文献细细翻看一遍,戴着眼镜,时而要拿笔圈画,倒像比原来在巴黎更用功似的。大哥比我闲适的多,他不侍弄阳台花草,还带着些从前惯坏的毛病。坐在我旁边怡然喝一壶茶。

楼下的租户是对中年夫妇,孩子打扮的招展,像只春天的鸟儿扑棱翅膀,从屋门里蹦跳出来。大约是去约会,走到一半被母亲叫回去帮忙拍晾晒起的被子,很不高兴。

些微尘土飘飘扬扬向上荡,在光线下倒也显得很好看。只是大哥又皱了眉头。我便放下书去笑他,没办法的呀,这么大的房子,我们两个人住不清。 


房客也是千挑万选的,年纪小了太闹,年纪大了又担心有什么事情照应不过。住在楼上倒是我挑的,他梦浅,有人走动就睡不安生,老木头房子咯噔噔会扰了觉。

我时常记得看书的时间是充满阳光的。原以为是因我也不能免俗,只挑好的事情去记,痛苦和阴天反而被强制淡化了。

现在想来可能只是因为坏天气里我也没法看书罢了。大哥在那之后腿脚不好,一到阴天就疼。他原来不说,只是一到这种天气就坐立难安,两条腿不知怎么摆才舒服一样不断挪动。我悔恨自己注意的太迟,那种地狱里熬过来,他虽不提,可我也从别人那儿听说过一些骇人手段,一些从前我在76号也闻所未闻的手段。

我自然不能再看书,心里像跟着他的旧疾一起难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回屋给他烧热水,即使是夏天雷雨夜也要灌暖水袋给他捂在膝盖上。他冷汗涔涔,倒说觉得暖了。 


那天下午我照常看他的一篇论文,有一处翻来覆去弄不明白,脱口问他。

他像在眯着眼晒太阳打盹,听到我这话,隔了很久都没出声。茶杯还放在一边冒着热气,大哥的声音却很凉。

他张了张口,说我不记得了。 

我心头一跳,不敢去看他耳鬓白发,慌乱低头从字句中找,找一处浅显的,问他通货膨胀又是什么。我问的仓促,抛下的绳索太低,我怕他不肯接。 

大哥眉眼舒展开,笑我说这么快就忘了自己在经济司做什么工作了。 

他眼里有了些神采,他还记得四零年的物价上升,记得四七年的法币崩溃。我像松了一口气,去握他的手说阿诚愚笨,要大哥多指点。

 

这只是一个先兆,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我将他藏好便不会有人再得知。


于是悄悄问了医生,找尽借口拉他出门多走动。

春日草长莺飞,花还没开,有草尖从枯黄的梗里冒出头来。有时我带他到树下坐,又嫌太凉,最后干脆铺了餐垫坐在草地上。 

餐垫是藏蓝条纹的,他很不习惯,又不说怎样才好,十足十的别扭。

周围空旷无人,只剩微风徐徐吹过,我拉着他坐下,把他的手放在手心里,问他以前在巴黎的时候,我们不是也这样的吗?

那一小段宁静岁月掩在洪流之中,像春天的草尖一样蓬勃青翠。我看见大哥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他有些垂耷的眼褶下眼睛又有了温润的光彩。说是啊,以前也是这样的。 


他不会像原来一样干脆躺下翻书了,我也不会,于是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云给风吹变了形状,日光在我们身上流淌。我觉得腰酸,发现连这样坐也很辛苦。

我回头对大哥说你喜欢的话下次我们带马扎来,不能往地上随意坐了。他又使性子,他比我更差,起都起不来,还说就这样蛮好的。

于是收拾餐垫回家,他腿脚不便,走得很慢也要尽量挺直腰板。我就陪他慢慢走,用比年轻时慢几倍的速度走,走到日暮西陲,我想我们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回家撞到楼下夫妇烧水做菜,大哥和他们点头致意便上楼去了,我则跟去厨房借一点没来得及买的蒜头佐料来。那位太太总要夸大哥年轻时一定气度不凡,老了才能活的如此从容优雅。

 我听了表面说是啊,他就是这样的。心里则暗暗叫苦。

 旁人不知,但我近年越发感觉他像是变作小孩,带着些顽劣的脾性,要把从前他带我那几年尽数讨回来一样。

我问过他阿诚小时候是否也一样胡闹难缠,他眯着眼像是回忆,比着手说阿诚那时候一点点,是个乖宝。又警觉地问我什么叫“也”。我笑着摆手,说要去给他做菜。

从前他比我年长,现在则是我比他年轻。我受得来。 



楼下夫妇是北方人,热情好客,起初总拉我们一起用餐,但大哥吃不惯大料味道,桌上不好发作,上楼就开始冲我发脾气。

我连哄带劝,他定要我承诺宵夜给他做一碗糖水蛋才肯罢休。 

夜里糖水吃了一半,他拿手帕擦了嘴,忽又顾左右而言他,说饭桌上装炖菜的碗蛮好看的。我装作不知他话里意思,只随便应和两句。他又把剩下半碗吃掉了,问的还是那碗炖菜是什么名堂。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一碗乱炖,第二天做给他吃他又觉得味道不对,我问他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自己气的撇下筷子去阳台喝茶了。我不甘心,私下向人家讨教秘方,原来不加紫苏不加酒,肉靠大料去腥的。

我不要驳了他的面子,还给他做,只是悄悄放了大料进去,出锅前再细细挑了,他吃得满意,又添了饭,额头上出了细细一层汗来,说这还差不多。



我们早就不提国事,不提经济,往事浩荡只如烟云散去,起初心里一下子反倒好像空了大半,只是近年他时常如这般因为一些琐碎事情与我拌嘴,于是又将这种日常当作一个小小的家添放进去,已经很满足了。



早年我和他睡同一张床,我们作息很接近,默契而习惯。

后来搬到阁楼,一天夜里我发梦,迷朦中不知自己喊了什么。大哥将我唤醒,轻拍着问我梦到什么,哭的满脸是泪。我应了没有,记不清了,唯独记得后背一直被他轻轻拍抚,最终又沉沉睡去。

他早如惊弓之鸟,夜里我的一个翻身都能让他睁着眼睛熬一个黑夜。

后来我便将隔壁的储物间改成卧室,放一张小床,也没别的多余地方。大哥开始不许,说那样小的地方不能睡人。我心想我本就是从这种地方出来的小孩。于是嘴上先安抚他只是过夜,白天又不在里面,又吓唬他实在不行只能搬出去住,总不好将楼下一家人撵走,自己住一大间。他见我态度坚决,只能由得我去。

换做往日,他定要说我“怎么敢”,可他现在清楚,他不如我了,原来年长我九岁的说法现如今要换过来,是我年轻他九岁,他开始处处听我的话了,我又开心又心酸。



到后来他记性差的厉害,连自己爱喝的茶都记不起来,身体倒不肯忘记病痛折磨,看到天暗下来他就像有了准备一样焦躁起来,这种状况直到我给他带了新药才有所缓解。

那天早上我被动静吵醒,看到他房间里药片撒了一地,他坐在床边,手上握着一个空瓶子。

我以为他又要发脾气,忙说不要紧,我来捡。

一颗一颗捡到他脚边,觉得头晕眼花有些吃力,想起来喘口气时才听到他声音闷闷的说阿诚,我不记得我早上吃没吃过药了。似乎是吃了,可我不记得。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就是这样才让我难过。我和他并肩坐在一起,说没关系,我记得,又将药全倒出来数了,说少了三颗,今天是吃过了。

他认真看着我,好像在小心等我宣判一样。在我公布结果时几乎听到他松了一口气,他说是了,我也记得是这样。

我在他眼前作怪他也看不见。他全然地信任我。我手里紧紧攥着三颗药回到房间,张开手一看,胶囊被汗融的满手颜色。

 

晚上我睡到一半,房门突然被咚咚敲响。我摸索着起床,慢了一些,又是一声。只有一声,像是记起什么突然停了。

我打开门,大哥站在外面。他赤着脚,非常无措的站在那里。

我牵他回他的房间,将台灯打开。柔和的光晕散下来,大哥说阿诚,我不记得早上有没有吃药了。

 

那天晚上我叫他亲手数一遍,他数的认真,我不忍看他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与凸起的血管,悄悄将目光移开。

他将药重新装入瓶中,很开心的跟我说吃过了,可以好好睡觉了。

他单纯得像小孩,他已经忘了因为忘记而起的失落,转为因为记起而起的开心了。

我帮他盖好被子,拉灭台灯。正要出门,忽听他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话。

 

后来我时常做梦,我梦得很劳累,梦都沉重的很。只是不能醒来,因为大哥在里面。我总恍惚梦见一样的灯光,一样的大哥,他年轻或是苍老,从前我们意气风发,对着一面旗子常说什么东西如何消磨,什么东西又如何永存。可那天他对我说,他觉得自己要化为乌有了。







 


2016-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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