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明诚筋疲力尽倒回床上,动作大了些,冷不防被身边人翻了个身,拿手臂圈住了。
“吵到你?”明诚被他圈着不敢动,问。
“睡够了。”明楼应,手臂又紧了紧。
他至多睡了半个小时。
“天亮你回警局,这里有我。”明楼声音清醒,和刚才判若两人。
明诚知道他的大哥回来了。
“我要守灵。”他眼皮都快要合上,还在做最后的争取。
“都困成这样了。”明楼手覆在他额头上。
明诚不满的咕哝一声。
“再睡一会儿,我陪你。”明楼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
明诚点点头,很快睡着了。
湾仔。警政大楼。
明诚准点上班。
一路上都有各种有意无意的目光打探,明诚余光看过一眼,对方露骨的触角就又收了回去。明诚挺了挺脊背再当看不见。
电梯上到23楼,明诚开门,里面一大群人齐齐回头看他。
众人眼神古怪,明诚皱了眉头。
直到陆启昌邢峰带头鼓起了掌,掌声才稀稀落落响了起来。
邢峰过来一把揽了明诚脖子,“行啊你明sir。”
明诚给他压了一下,“做什么?”
“你早上不看新闻?”邢峰勾着他左右摇晃。
明诚摇头。“你先松手”
“O记明sir与黑道势力激战一夜,守护港岛民生安全呀。”邢峰给陆启昌扯开,嘴上不忘念叨。
有识眼色的赶紧去开了电视。
明诚的证件照被放大滚动播出,配上行人录像,女主播义正辞严的给反黑脸上贴金。标题无非昨夜凌晨港岛发生多起枪战,系O记大sir带人力保港岛平安之类。
明诚表情尴尬,不作声。
陆启昌见状拍了两下巴掌赶人出去:“上班上班,都没事做了?”
众人自知没趣,这才散了。
“大sir那儿还等你去一趟,”陆启昌撞了下明诚肩膀,递给他一条领带,“借你用。”
“不是你和邢峰玩剩下的吧。”明诚撇撇嘴接过来。
“还有心情开玩笑,”陆启昌表情有点严肃,“准备一下,这关没那么好过的。”
“我知道。”明诚沉声。
明诚上到顶楼,领带在脖子上打个不算规整的结,推门进去。
言阙正靠在椅子上喝茶。
“sir.”明诚站在那。
“之前伊谷春的事,王天风追谢玉的那条线有动静了。你明天去办。”言阙也不让他坐,语气很淡。
明诚梗着脖子:“我要请假。”
言阙杯子往桌上一磕,溅出一片水迹。“做什么?”
明诚不吭声。他才看到桌上一角报告沾了水,颜色深了,签名是他父亲。
“放着自己兄弟的案不查,去给黑道大佬出殡?”言阙一把抽出那张报告摔在明诚身上。
“真当你爸给你挡了记者你就真有功了,你是不是要把黑警两个字刻在脑门上才甘心?!”
明诚脸色惨白。
可他心中有数。言阙对他如此容忍自然不单因为他爸四大的位置。
明诚是一把锋利的猎刀,够快,却难以驾驭,稍不注意就得划伤猎手自己。
言阙要明诚的长林赤焰,又不能让这枚警局最大的无间反水,就要将明诚的七寸擒在手上。
他虽有一夜剿杀百人的能力,却始终不可能真正与警局抗衡。
明楼便是他的七寸。
他是甘愿禁锢自己,作为交换。
“明天去办伊谷春的案,晚到一分我就删了你的资料,你一辈子回明楼身边做古惑仔吧。”言阙最终说。
他看了明诚一眼,语气还是放缓,“领带那么丑,回去重打。”
明诚低了头,退出房间。
天台。
浮云高,阳光正好。
只是昨夜一战,明诚梦里都是血。
他有时候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做梦还是醒着,好像除了明楼周围哪里都是一样的黑。此时给太阳照在头顶,阳光明晃晃洒在身上,恍如逃脱升天。
他看到有人在前面坐着。
只是一个背影,明诚心里一动,几乎脱口而出。
“谷春——”
陆启昌回过头来,冲他招招手,“吹风啊?”
明诚定定神,为自己刚才不切实际的幻想好笑。
幻想之所以称为幻想,就已经表明了不可实现的悲剧性。
和他在天台吹风的永远不会再是伊谷春了。
他心里其实什么都知道。
“邢峰呢?”明诚走到陆启昌旁边坐下。
“下去买咖啡了。”陆启昌叼了颗烟,又递给明诚,明诚接过来夹在指间。
对方又递来火,明诚摇摇头,“我不抽烟。”
陆启昌看他一眼,自己点了。
“以前我和邢峰毕业,还有另一个同校,三人关系好的很,说好要好好干,接O记三组。”他望着远处,突然开口。
“在警局混了三年,好不容易带队出警了。结果一次反黑行动要剿一批毒,我和邢峰埋伏在交货点,忽然看到他出现在疑犯身边——可他那天明明是跟我们说母亲生病,请假回家的。”
明诚一惊。“他人呢?”
“死了,被我打死的。”陆启昌挑挑眉毛。“他朝我开枪,被邢峰挡了——那颗子弹差点要了邢峰的命。”
明诚沉默,他不太知道俩人的过往,但他隐约明白对方的意思。
“可他却说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一边说,嘴里一边呕血。我没敢再看他,但后来有人跟我说他是在笑的。”陆启昌长舒了一口气。他将往事说的云淡风轻,喷出的青色的烟雾被风吹过,很快就散了。
明诚低头看着脚边一块石头,他不知道伊谷春是不是也这样想。
“你有多久没睡好觉?”陆启昌突然问他。
兜了好大一个圈,原来是顾左右而言他。
明诚怔了一下,只答“我一直睡得很好。”
陆启昌不戳穿他,干脆直说:“黑和白,没办法混在一起的。”他拍拍明诚肩膀,“灰色地带那么冷,你一人站不了多久。别太逞强。”
明诚深深看他一眼。
此时远处邢峰拎了便利袋向这边走来。
陆启昌笑着冲他招手。
“你别看他有时候笑的傻,死了兄弟那段时间他去做过心理治疗的。”他小声对明诚说,“寿长是劫。”
无间是,轮回之外亦是。
明诚目光越过邢峰,望向他身后高楼。
千家万户,人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人人都是负重前行。
他只想明楼的重能轻一些。
邢峰已经走到近处了。
“不知道明sir要来。”他咧咧嘴,从袋子里拿出一罐咖啡递给陆启昌,另一罐递给明诚,“给你喝吧。”
“我还有事要忙,你俩别旷工太久。”明诚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将指间那根烟点了。
“明sir抽烟的?”邢峰有些奇怪。
陆启昌把他脑袋转过来,剥开三文治塞他嘴里。“嘴巴用来吃饭的,别说话。”
第二日。
明爷去世三天,大葬。
明家外一早聚集了门生浩荡近千人。
最外层全港五大总区反黑组,机动部队及冲锋队百余人严阵以待。
正午封棺。明家众人扶灵而出。
明镜手捧遗像。身旁是明楼明台,何至清薄靳言走在后面。
大佬出殡警署紧张正常不过,只是黑白两道队伍绵延数公里,枪口只快要堆在眼前。
这时有人只身挡在路中。
明镜皱了眉头——带队是明诚生父。
男人不比明诚,他和明家并没交情,因此于公于私黑白分明,倒也无可挑剔。
但长姐还未出声,明楼就先一步挡在了前面。
“家父下葬,做什么劳得四大出面带人堵在我家门口?”
“太子这话就不好听了,当年犬子明诚寄人篱下,受明爷教养多年——我是来给明爷送葬的。”男人说罢,朝遗像微微躬身,却是帽子都没摘的。
他往队伍里看了一圈,“明诚到底不在你们之中。他还是分得清黑白。”
两旁队伍听见这话已经有人站不住了,骂声此起彼伏。
明楼竖起手掌示意。众人这才安静下去。
男人清楚明楼不会冒然出手,因此明知故问:“我带兄弟出来放风,不犯道上规矩吧?”
“大路朝天,我自走我们的规矩,也不犯法。”明楼不避不让,字字掷地有声。
他话音一落,道路两边的门生得令一般齐齐举臂,枪口朝天,一声枪鸣。
忽而平地起风,明家姐弟三人岿然不动立于队首,只剩一袭黑衣被吹起了衣角。
“明爷走好!——”
四周喊声震天。
人死灯灭,不论明爷一生如何传奇,这是最后的风光排场了。
警队登时炸了锅。
男人脸色难看,“闹市开枪,不怕我全押回去?”
不等明楼出声,明镜忽而笑了,只是笑声发冷:“劳你回警队叫人去吧——就这么两个人,谁押谁都不知道。”
她话一说完,抬首迈开步子向前走了。
天气晴朗的过分,阳光透过枝叶交替打下影子。
明楼神情肃穆。目光深处一丝悲凉反倒看不清了。
此时明诚远在九龙。尖沙嘴钟楼地标立于长路尽头。这里与香港岛仅有一港之隔,却已离了白烛纸钱,换了天地。
陆启昌带人顺着线人口供埋伏在酒吧周围等待货物交接。
人既是双方弃子,自然不能榨出更多有效情报。此时不过急于保命,胡乱咬人罢了。
这种小事不过走个过场,非要明诚来办,大sir的意图不过不让明诚送殡而已。
陆启昌在车里装作看报,视线擦过报纸边缘落在明诚身上,他这一天都显得心不在焉。
时过境迁,远处的古钟楼早不能报时。
明诚半个身子隐在阴影下,强撑着一根脊梁骨坐直在后座。
可就在表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陆启昌看到明诚低下了头。
窗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一颗水珠悄无声息滚落在警服西装上,如江流入海,一瞬间就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