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二月二十九日。
明诚抽空去医院换药,穿衣服时房间进来一个人。
“少爷,我来接您去见太子。”何至清躬身做了一个请。
明楼不露面,倒是派他找了来。
明诚不由得在心中盘算。
做黑道从无孤胆英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就算太子也一样。
明爷从小教明楼。你手上握着一把人的命,为的就是自己的命不轻易交出去。
说是黑道最重情义,可世间也不知有多少大佬最终在自己左右手上死的不明不白。
自以为铜墙铁壁,其实千疮百孔才最平常。
明诚听的心里害怕,悄悄握上明楼的手。
“大哥,我做你的左膀右臂,我永远不会出卖你。”
明楼不说话,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薄靳言早年就和他们混在一起,刀山火海走过,明诚知道明楼身边两个位置有他一份。
但他因明楼的沉默而摸不清另一个位置是不是留给自己。
直到他今天再见到何至清。
除他和薄靳言以外,明楼身边的第三个人。
明诚直觉明楼已经轻轻将自己从中剔了出去。
一念及此,明诚看他一眼,起身擦过他身边走出门。
他走路带风,何至清像是察觉不到他这种莫名的敌意,恭顺走在一侧,替他引路。
车子行驶方向明诚再熟悉不过。
明楼家。
明诚心下烦躁,他本以为明楼家只由他一人自由出入。
但他也知道此时或许时期非常,明楼自有他的安排。
何至清开车,明诚在后座光明正大观察他。
“这几天你在哪?”明诚问。
他这几天一股火憋着,语气已算客气至极。
“太子一直在家。”何至清答。
答非所问,却已经给了所有明诚要的答案。
他替了薄靳言陪在明楼左右,自然是明楼去哪儿他就在哪儿。
何至清这句话说的理所应当,不卑不亢。
也顺便让明诚想起明楼一句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倒是忙的发晕,给忘了。
世上是不是很多事都一样,旁观者清?
明诚自问读心之术和明楼学了没有十成也有八九,此时却只在何至清身上看到一片空白。
如果说少爷太子并肩而立就是夺了日月光华,耀眼夺目,那么身边何至清和薄靳言最相似的一点就是足够锋利,却从不喧宾夺主。
但兴许是和薄靳言相识久了,明诚知道那人也是有血有肉。
而何至清,更像一具完美的空壳。
这样机器一般的人明诚瞧不上,明楼却说无欲则刚,他最爱用。
车驶入地下车库,卷帘门就跟着关了。
明诚不以为意,下车,跟着就在一片空地看到了明楼。
何至清重新站回明楼身后不远。
他见明诚来了,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明诚从中看出片刻疲惫。
而明楼面前还有一个人。
明诚走至二人中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面的人。
“梁先生,上次一别许久不见,倒是你的小弟记得先来会我O记。”
明诚原猜到四五分,审讯一番又到七八分,只差这下看到明楼和梁仲春对立,一颗心这才十成十的放了下来。
继而觉得这人实在不堪,前些日子一句玩笑似的“多放水”,转眼这就蹬在了他的脸面上。
梁仲春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插在裤袋里。
他人不谄笑,面上平白就多了几分阴险奸诈来。
“管教无方,少爷见笑了。”
明诚知道这人最会打太极,正要跟他单刀直入,身后明楼却先他开口了。
“我明家势大业大,竟然连你一个梁仲春都装不下了。”明楼声音不怒自威。
他缓步走在明诚面前,不着痕迹将他挡回身后。
梁仲春是他的人,台已搭好,明诚被接来只管看戏。
“几年了?”明楼沉声问。
这就是明楼的性子,直来直往的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明诚看出事已至此,明楼敢不顾明爷的面就将明家一员老臣带到这种地方,他就是心中有数,要的就不是无用的狡辩。
“三年。”梁仲春识趣,果然不再兜圈子。
明楼冷哼一声。
“谢弼能给你多少钱,值得你在我这儿不要命了吃里扒外?”
他声音压的稳,此刻却定然怒极。
梁仲春一边跟明爷说助他立足港岛,一边借扶植之名和九龙暗地往来。
若不是伊谷春突袭码头发现数目有异,谢弼急于洗清他和船上被捉之人的关系,恰巧梁仲春私作中转的军火库又被发现,这笔暗地里的交易恐怕早就一如既往瞒天过海。
心腹如此贪得无厌,明楼没立刻崩了他已是仗义至极。
车库阴冷,可冷不过背叛的滋味兜头泼来。
明诚虽没尝过,但他此时望着明楼依然绷的笔直的后背,突然不知该这场兄弟背叛的戏码要如何收尾。
当真事无开端,否则洪水猛兽,难能幸免。
“给多少钱?金条子么,永远不会有人嫌沉。”梁仲春突然大笑,两手撑在拐杖上,笑的颤颤巍巍几乎站立不稳。
明诚给他笑的毛骨悚然。
梁仲春忽地笑声一收,他一条腿往前挪动一步,整个人跟着有些重心不稳的晃了一下。
何至清手放在腰间枪上,防他突然发难。
而梁仲春并不在意,他也像是习惯了这种残疾,不予理会。
他只是抬眼死死盯住明楼。
“要钱,总比留在人家里,时刻都会被当狗一样丢出去挡枪子强。”
明诚愣了一下。
他话冲着明楼,但明诚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
当年开枪打瘸梁仲春一条腿的,正是明诚父亲。
那时江sir还不是四大,明诚在明家做养子,尚且年幼,连自己父亲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一次走了风声的反黑活动中明楼落单,明诚不知怎么刀枪里寻了去,梁仲春护明楼撤退被捉。
也正是那次明诚身份才为生父所知。
明爷不知使的什么手段,梁仲春再回来时一条腿瘸了,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毫发无伤”。
明爷从此对梁仲春格外倚重,只是人心如此,堵枪口打出来的洞,原来终是再也补不回来的了。
兴许这些缘由又都只是借口。
人人都有一己私欲,值得人蒙了眼献上一切。有人为钱有人为情。
明楼就是明诚的私欲。
他如此着急,要是说他应对一系列变故足够理智,可理智的前提早就被明楼二字栓死。
他对他总有抱有无限的私欲,因此理智也就背上了有限的枷锁,如一块稀疏绸布蒙眼,总看不明白。
“你在我明家做事多年,只要人没死,我明家自当有义务给你养老送终,只可惜你老眼昏花,偏要寻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那就是天理难容。”
明楼沉默良久,终于宣判。
“我会将你妻儿老小送出香港,他们无辜,后半辈子可以家世清白的活。”
明楼无情也留情。
梁仲春自知天数已定。
环视四周,只有些冷白惨淡的暗灯陪葬。
他自是死有余辜,连上明家总堂口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能再有。
“跟了半辈子'明'家,最后却要在这种阴暗地方了此一生,连最后一点光都见不到啊。”梁仲春自我嘲弄一般闭上眼。
明诚看得明白,他虽知明家家训如此,梁仲春这句话却仍让他心下大震。
明诚九岁,母亲被男人仇家堵在巷口,满身是血的死在雨夜,他躲在垃圾桶后边,只记得红的血,白的电,从此听了雷声都忍不住的心惊肉跳。
他到明家正是多雨季节,时常夜里骤雨急落,连带着就是一阵电闪雷鸣。
明诚睡不着,抱着枕头站在明楼门外,夜里明楼开门,给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明楼问。
明诚窘迫,不答话。
窗外又是一个闪电,明诚死死闭眼。
明楼心下了然,拉了他的手把他带回房间里,开了台灯吊灯,整个屋子彻夜灯火通明。
他对明诚说自己要读书,明诚惴惴点头,仍不敢睡。
明楼便不再管他,一本书翻了几页,回头一看,明诚睡着了。
他自己就这么在沙发上过了一夜。
第二夜明楼来他卧室,窗外暴雨仍是铺天盖地。
“你总得自己习惯这些。”明楼说。
明诚还摸不准大哥心思,他在被子里露出个脑袋,赶忙点头,生怕惹人厌烦。
“我知道,大哥。”
明楼看他,笑的有点无奈。
他将房间灯都打开,又转到明诚床边,手覆在他眼前。
“睡吧,别怕黑。”
明诚到现在,真正直面周围人的生死时,才忽然明白明楼为什么处处叫他“不要管”。
多可笑,明家世代走着一条看不清远方的黑道,是真真正正都与一个 “明”字无缘的。
明爷当年捡他回来,原本只想他以后在明楼身边做个帮手,可明楼却执意要他随明家的姓。
他的姓和名都是明楼给的。一“诚”要他活的诚于自我,一“明”要他活的正大光明。
两样原本都和明楼自身不太相关。
明诚心中酸涩。
大哥是真正将自己的企盼托付给他。
因此他的左膀右臂可以是薄靳言,也可以是何至清。
甚至无论是谁。
唯独明诚不行。
而明楼却不知明诚要想“诚”,就是始终不能“明”了。
他不知道他自小怕黑、时常要亮着灯才能入睡的弟弟已经长大,甘心陪自己一条黑路走到底,哪怕永无光明。
而此时明楼只是转过身来,走到明诚身前,手遮上他的眼睛,像小时候陪他躲过雷雨夜那晚。
他在他耳边用叹气一样的声音说,“别看。”
明诚余光只看到何至清伸手拔枪,装了消音器,取人性命也不过一声闷响。
梁仲春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动静。
明诚世界里一片黑暗,只能感受到明楼手掌温热,暖如光明。